7月16日和7月18日,晋江文学城知名写手退戈在微博上接连发布两篇长文,回击了部分读者关于她写作中存在的“厌女”倾向的指控,在网文圈引起广泛关注。
(资料图片)
退戈是晋江文学城上深受喜欢的女频写手,她此前创作的《第一战场分析师》《第一战场指挥官》《有朝一日刀在手》《案件现场直播》《灼灼烈日》等作品,受到热烈追捧。不同于一些女频写手只擅长写言情,退戈的写作领域广泛得多,科幻、网游、机甲、末世、权谋、耽美、武侠、体育等无所不包,并且作品普遍拥有比较好的质感。同时,退戈作品中也带有鲜明的女性意识,她创作了不少独立、清醒、坚韧、不屈、强大的大女主形象。在不少读者眼中,退戈是“大女主文中的top作者”。
退戈在晋江文学城上的部分热门作品
也正是因为如此,关于退戈“厌女”的指控才令人瞠目结舌。
上野千鹤子的《厌女:日本的女性嫌恶》(下文简称《厌女》),虽然早在2015年就在国内发行了中文版,但“厌女”概念的广泛流行是这一两年的事情,尤其是今年以来,上野千鹤子广泛接受中文媒体的采访,更助推了她的作品热,“厌女”也由此成为女性批评重要的关键词。
通俗地解释,“厌女”有两个层面的内涵。一个是我们都很容易理解的,男性对女性的凝视、贬低、厌恶、排斥。在一个男权社会里,“厌女”有非常多的表现形态,从封建社会的“男尊女卑”“夫为妻纲”“三从四德”,到当代社会中,女性更多承担了家务劳动,女性在职场中遭遇明显的天花板,亦或者舆论中给女性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,从以前的“荡妇”“绿茶婊”到如今的“女拳”“小仙女”。
“厌女”的另一层面是女性的自我贬低,比如女性认同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规范,认为自己就应该“主内”、自己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,等等。女性的“厌女”,还表现在女性之间的嫌恶和倾轧,比如一个母亲因为女儿不婚而嘲讽女儿,或者一个女性为了与另一个女性争夺某个男性的宠爱而给她使绊子……
“厌女”概念走红后,很快成为女性主义批评的关键维度,很多批评者会以“厌女”的视角去审视一些网文,或者新近上映的影视作品。
这不是一件坏事。“厌女”概念的提出,确实为我们打开了审视女性生存处境的一扇新窗口,能够让我们看见以前所忽略的景观。在女性批评领域里,“厌女”概念的意义,不亚于著名的“阁楼上的疯女人”。
不过,如今网文界中“厌女”批评,出现了过犹不及的情形。“厌女”成为一些读者评价作品的第一指标——判断作品好不好,判断作者三观正不正,首先就去监测作品是否有“厌女”的地方。这就让文学批评异化成离谱的“道德审查”。
退戈在回应中,就描述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形。
“女主不像女性,没有女性的柔弱,太强大了,和男人没什么区别”,批评者将坚强、勇敢等品质视为男性专属,女性拥有这些品质就成了“厌女”;
“女性有反派。你辱女啊”,哪怕退戈的作品中90%的反派是男性,可只要反派里有女性,就意味着将女性形象贬低了,就是“厌女”;
“女性角色少,你媚男啊”,以角色数量的大小、戏份的多寡来判断作者“厌女”,而不去理会每个角色具体的命运轨迹;
“女性经历好惨,你厌女啊”,客观呈现女性在男权社会里的艰难成长,竟然也成为“厌女”的标志;
“女配不够强,你精神男性啊”,女配过于强大就指责作者搞雌竞、抢夺女主的光芒,女配力量不够,就认为作者精神男性看不起女性,是“厌女”;
甚至还有“女主为什么跟男生玩得好?作者你好茶啊”,作品里写点男性的好、写点男女相互救赎的戏码,就会被怀疑作者是在为男性洗白,是“厌女”……
退戈微博上的部分回应
对于一个手中只有“厌女”榔头的人,其所看到的女频写手、看到的女频文,就几乎都是“厌女”。就像退戈评论区,网友晒出的一张图片所显示的那样,不论作者怎么写,最后导向的都是“厌女”。
退戈评论区底下的神图,图源见水印
这是有些夸张,却也很精准地体现了如今女频网文圈存在着的一种评论生态:“厌女”与否成为唯一指标,并且,误用滥用“厌女”概念。
当“厌女”成为唯一评价指标后,它所造成的遗憾结果是,批评者成为“道德卫士”,文学作品沦为“道德作品”。道德卫士不去看作者的主题表达、行文结构、语言运用,也不去审视一部精彩的文学作品是怎么样丰富我们对于社会、人生与人性的看法,道德卫士就只是将作品的繁枝茂叶全部砍删干净,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,然后开始审判这个树干正不正、直不直。文学作品的丰富性、多元性、歧义性全部消失殆尽,只剩下令人无语的统一发问,“厌女与否”。
也由此,豆瓣上聚焦于女频作品打分和推荐的知名小组“小说打分组”对Twentine(《打火机与公主裙》《炽道》等作品作者)作品是否存在“厌女”倾向的讨论,逐渐走偏为对写作者的人格审判;道德卫士对于退戈这类女性意识鲜明、写作风格多元的女频写手的否定,也显示出单向度的极端。
而令人无语的是,道德卫士们举着“反‘厌女’”的旗帜到处去揪敌人,但他们对于“厌女”的理解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。
这里需要厘清的是:“厌女”的社会土壤是男权社会“以男为尊”的一整套机制。女性的“敌人”,是这一套机制,而不是所有男人(虽然很大一部分男性是男权制的践行者,但不是所有);“反‘厌女’”不能简单粗暴地约等于“反男人”,并由此导向,“当一个女频作者的作品里写了男人的好,写了男女的双向奔赴=这个女作者‘厌女’”。
但道德卫士的“反‘厌女’”浪潮,常常没有搞清楚这个最基本的逻辑关系,她们将所有男人视为敌人,认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,看到女频文里写了优秀的男性就ptsd,就开始检讨作品里的女性是不是不及男性出彩,就开始给作者扣上“厌女”“媚男”“爱男”的标签,到最后,明明声称“反‘厌女’”的她们,却成了“最厌女”的一群人——她们在贬低、在伤害一个优秀的女性写作者。
这不是最可悲的事情吗?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种人,“爹味十足”,却仍然自以为正义、自以为正确,傲慢自大、浑然不觉。
所以,现在一些女频写手一写言情就得小心翼翼,男女角色数量的比例、男女主角篇幅的大小、男女主角谁更优秀、甚至男女主角谁先动心,都得体现出女性的“优势”来,否则就是“媚男”“爱男”“厌女”,否则这部言情文就是维护男权制的“糖衣炮弹”。
甚至,道德卫士挞伐的不仅是写手的作品,也一并否定作者的人生选择。就比如晋江文学城女频里另一位知名写手“颓”,她的《读者和主角绝逼是真爱》《角色扮演》也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。颓最大的“缺点”是,更新速度太慢。但网文写作本来就是你写我读,你情我愿,不能强买也不能强卖,读者实在接受不了颓的更新速度,可以弃坑,或者等完结了再看文。
颓比较知名的作品
只是,很多读者一方面很难忍受颓的慢更新,一方面又觉得网文里没有颓的代餐,舍不得弃坑,由此就转换为对颓的怨言,时不时就骂她“卡V”“放弃天赋”等等,还要求人家“解V”。
而当颓在微博上解释,自己因为“重度子痫前期,直接刚足月就生宝宝,生完了还是高血压,得了偏头痛,严重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,一直流泪……现在每三小时要醒来一次喂奶,写文的时间和状态都很不连贯。因为迟迟无法履约一直很焦虑,从而导致整个人状态更差”,又一次无法及时更新后;评论里主要都是冷嘲热讽的声音,“我觉得作者你的家庭更恐怖,我本人得过过敏性紫癜,基本就是下不了床发肿,但你家里还让你每三个小时起来母乳喂养很难评价是什么成分……”“这什么家庭啊这样还要妈妈喂奶”“为什么要受这么大的罪去生娃呢?真的值得吗”……
颓在微博上解释自己缘何拖更
评论区底下有不少评论写手私人生活的言论
是否婚育、是否母乳喂养,都是女性的自主选择,为什么因为自己追的文不更新就要对别人的生活和家人指指点点?读者除了宣泄对颓更新慢、又一直有精力出周边赚钱外,一大原因是:颓竟然是因为给男人生育、给孩子母乳喂养才停止了更新,妥妥因为“媚男”“母性”而自我放弃。
在颓的风波中,一方面体现了如今很多读者对创作规律压根不了解。就像转发区一个清醒的声音说道的,“好多读者根本不明白创作是怎么回事。创作不是你能挤出时间就必然能搞出东西来的。感觉在好多人眼里码字就像开水龙头,只要你有时间就应该有文字哗哗流出来。不排除有天才无时无刻灵感如泉涌,但连余华都承认一场感冒都能毁掉一部长篇小说。没求谁共情作者,可至少先了解一下再张嘴啊!”
转发区里,有人联想到“恐婚恐育”,有人对作者予以理解
另一方面,如今的这种“反‘厌女’”浪潮愈发极端偏激。不婚不育是女性的个人选择,值得尊重,同样地,选择婚育也可以是女性的自主选择。道德卫士不能因为自己不婚不育,就把已婚已育的女性视为“婚驴”“媚男”,好像所有的女频写手就得一辈子单身,一辈子勤勤恳恳为你们码文。
读了别人的文章,就把自己当成写手的“上帝”,就试图去定义她人的人生——且慢,这不正是道德卫士们所反感的“爹味”吗?
评论区里的“爹味”发言,也引起一些读者的警惕
人生本来就是有多种选择,女性有权利去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,说不定之于她而言,写作很痛苦,人生的其他体验更快乐呢?真看不惯就取关、弃坑,尊重别人、放过自己,而不是看不惯别人,就挥舞道德大棒,号召大家抵制。
总之,一些读者受到“厌女”概念的影响,从而丰富了看问题的视角、也有了更多自省的意识,这是一件好事。当然,前提是准确理解“厌女”的内涵——要反对的是男权机制、而不是“逢男必反”,也有必要理解文学作品的特殊性,谨慎把“三观”的维度作为唯一的指标,甚至由此把写手当作非我族类的“敌人”,一杆子打翻一船人,彻底把她的创作与人格否定了。
在各种有形的限制下,再加上盗版的泛滥成灾,如今的网文圈殊为不易。再赶上各种道德卫士横行,到处制造对立、散播戾气,只会让女性创作者的生存空间和创作空间更加逼仄,而这正是“厌女”的后果之一。
以“反‘厌女’”之名行“厌女”之实的道德卫士们,该住手了。